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48、禾 蚿

     

    读书最有趣的是,读到一个细节,突然引发联想。一个原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,因联想而豁然开朗。于是从心底泛起微微一笑,如饮甘醪、如得甘露、如逢甘霖。

    明代那个与诸葛亮差不多的伟大人物刘伯温,为了“明乎吉凶祸福之几,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”,青灯之下,发愤著书,写下《郁离子》一书。书里有一个故事,名叫《即且》。全文如下:

    即且与蝁遇于疃。蝁褰首而逝,即且追之。蹁旋焉绕之,蝁迷其所如,则呀以待。即且摄其首,身弧屈而矢发。入其肮,食其心,啮其晵,出其尻,蝁死不知也。他日行于煁,见蛞蝓欲取之。蚿谓之曰:“是小而毒,不可触也。”即且怒曰:“甚矣,尔之欺予也!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,而蛇之毒者又莫如蝁。蝁噬木则木翳,啮人兽则人兽毙,其烈犹火也。而吾入其肮,食其心,葅鲊其腹肠,醉其血,而饱其膋,三日而醒,融融然,夫何有于一寸之蜿蠕乎?”跂其足而凌之,蛞蝓舒舒焉,曲直其角,喣其沫以俟之。即且黏而颠,欲走则足与须尽解解,䏰䏰而卧,为蚁所食。

    这个刘伯温教授,学问太大。两百多字里面,起码有二十个字,我要翻字典。就是认识的,也不一定读得准——譬如《即且》之“且”,不能读qiě,要读jū。

    因为本文不打算深究“古今成败得失之迹”,所以不解释了。

    卖学问这事情有得也有失。好处是人家一看,就如“果粉”看见乔布斯。大人物来了,纳头便拜。坏处是大家看不懂,就如老夫子看见芙蓉姐姐。妖怪来了,敬而远之。刘伯温的伟大学问,大有点妨碍他伟大思想传播的副作用。

    话说远了,拽回来,说“从心底泛出微微一笑”。让我完成这一笑的,是那个“蚿”字。

    常州人出门钓鱼,准备的鱼饵里,总有蚯蚓这一味。不过,老常州不叫它蚯蚓,叫“河鲜”。听着这个称呼,从小我就烦不清,这蚯蚓是长在土里的,为什么叫“河鲜”?

    也曾问过,没人能解。有人说,大概要写成“河线”吧。因为这东西喜欢潮湿,又长得像条线。有人说,可能是“何线”。长长的一条,何其像线也。亦有人说,应该写成“何献”。蚯蚓一天到晚闷着头在黑暗的泥土里为庄稼松土,为祖国广袤的田野上的丰收大业默默地奉献着全部的生命力量,贡献何等伟大。

    我听了,没笑,继续烦不清。终于,在读到刘伯温老师的《即且》中的“蚿”字时,突然灵光一闪,于是从心底泛出微微一笑——什么河鲜、海鲜,原来是“禾蚿”。

    蚿,音:xián。《广韵》里说:“马蚿,虫。”

    问题来了,什么是“马蚿”?解释此物有点麻烦,因为它的马甲太多,明代著名植物与病理学家李时珍在他的文集《本草纲目》中,把它叫作“马陆”,并顺手统计了一下它用过的马甲。计有百足、百节、千足、马蚿、马驩、马蠲、马轴、马蚰、飞蚿虫、刀环虫、蛩等。在李大师的统计之外,其他典籍中还见有蛆蟝、蛝虫、蚐虫、秦渠等名字。

    说了这么多,我的常州老乡肯定还觉得麻烦。这烦人的虫子,你能不能说明白点,究竟见过没有?呵呵,你们小时候肯定见过,学名叫“香延虫”。就是那种长条身段、深褐颜色、有无数细如发丝的小腿、喜欢沿墙摸壁、一碰它就踡成一团、味道很臭的、常州俗话叫“香烟虫”的东西。

    对于这东西,《本草纲目·第四十二卷·虫部之四·马陆》中,李时珍发了一通“曰”:“时珍曰:马陆处处有之。形大如蚯蚓,紫黑色。其足比比至百,而皮极硬。节节有横纹如金线,首尾一般大。触之即侧卧局缩如环,不必死也。能毒鸡犬。”

    时珍先生“曰”后,还恐后人不懂,隔了一段文字后,又曰:“时珍曰:按,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云,度古俗呼土蛊。身形似衣带,色类蚯蚓,长一尺余。首如铲,背上有黄黑裥,稍触即断。常趁蚓掩之,则蚓化为水。有毒,鸡食之辄死。据此,则陈藏器所谓土虫者,盖土蛊也。陶氏误以蚰蜒为马陆,陈氏亦误以土蛊为土虫矣。”

    本文亦不打算研究病理与自然之关系,李师所曰之内容,恕本先生不解释了。引这么多的文字,只想说明一个事情,就是——古人在生活中,习惯把马蚿与蚯蚓放在一起类比,说明蚯蚓这物事,在常州话里被叫成“禾蚿”,是有来头的。稻禾田里像“蚿”一样的东西,叫“禾蚿”,亦是有生活常识作根据的。

    文章到这里应该结束了,可又想起庄子老师的雄文《秋水》里与“蚿”有关的一段话——

    夔怜蚿,蚿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

    夔只有一只脚,蚿有很多脚,夔就羡慕蚿。蚿羡慕蛇。蛇不要脚,却走得比它快。蛇羡慕风,风连身体都没有,走得比它更快。风羡慕人的目光,风没有到,人的目光已经到了。目光最终羡慕的,是人的心。目光还未看到,人的心已经到了。

    什么意思?很复杂,一句话说不清。只是,能让你一句话说清了,那就不是庄子,是村子了。想来想去,我觉得有一层意思,总是可以说的,就是常州人的一句老话,叫作只知道“此山望着那山高”,忘记了“江南终比江北好”。